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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艺批评 | 陈培永:病毒肆虐,生命政治学该如何介入?

文艺批评 2022-03-18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保马 Author 陈培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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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



在当前的这场传染病大流行中,当各个共同体纷纷以筑壁垒,改变地形的方式阻断疫情蔓延时,生命政治迅速地介入相关讨论中。文艺批评今日特推送一篇反思埃斯波西托的免疫政治学。与各国及地区正面临的医疗物资短缺、医疗系统崩溃、经济停摆、失业率上升等问题相比,生命政治学未能免俗地陷于建构“威权主义之下的生命政治”与“奉行民主自由的个人抉择”的二元对立,这确实使它看上去足够“哲学”,但却过分简化了“政治”。正如本文作者所说:“当我们总是想着权力想方设法让人死的时候,想着权力总是编织例外状态的诡计的时候,我们就已经进入到假想中了。”对疫区来说,没什么比尽可能挽救生命更重要。


本文转载自公众号“保马”,特此感谢!


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


陈培永



病毒肆虐,生命政治学该如何介入?




新冠病毒肆虐,以研究生命政治著称的意大利学者埃斯波西托,趁着这个机会,提供了分析疫情的生命政治视角。他于2020年2月28日在《共和报》上发表的翻译成中文还不到1000字的文章,中译文题目翻译为《党派与病毒:生命政治当权》(I partiti e il virus: la biopolitica al potere),足够吸引像我这样对生命政治感兴趣的人。其实,文中根本不曾与“党派”有关系,直译为“生命政治当权”也不太合适,翻译成《人群与病毒:生命政治大行其道》应该更合适。


埃斯波西托《I partiti e il virus: la biopolitica al potere》


题目已经表达了主题,那就是新冠病毒来了,生命政治可以大行其道了。应该感谢新冠病毒,生命政治派上了用场,成为不再受怀疑的问题,成为让人难以忽略的、具有说服力的理论,甚至还成为各个国家纷纷采用的实践方法。


按照福柯的说法,生命政治早在17、18世纪出现了,这是权力的一项新技艺,它不是把人当作平等的公民、受法律保护的拥有人权的个人,不是被赋予某种神圣性或光环荣耀的人,它把人看作生物,把每个人看作生物的一部分。生命政治承担着一个国家人口的生物生命、乃至人类作为物种的延续任务,它是使人活的权力,通过使人活下来证明自己,但也因此不会太计较某些个人的健康与生命(个人也不能打着人权、自由的名义对权力进行抵制),甚至可能还会让大多数人活下来、让本国人口不至于灭绝而选择让某些群体的人去死(比如放弃80岁或60以上的老人的治疗)。对生命政治的出现,福柯是以历史叙事(知识考古学叙事)的方式来阐述的,而不是通过理论的定性来说它是好还是坏。可能正因如此,生命政治学并不具有强烈的批判色彩,况且它还是让人活的权力,是以保卫社会、让人口维系而出现的。


截至4月6日9时,全球感染SARS-CoV-2人数累计逾百万。


埃斯波西托的文章要说的是,生命政治这个概念经历了从最初开始谈论时期的备受怀疑,到在现实中得到确证变得让人难以忽略,而促使这一转变发生的事件,包括生物技术、自杀式恐怖袭击、大量的地缘政治后果等,这些事情将生物生命(vita biologica)和政治介入之间的直接关系带到了顶点。可以理解,他讲的生命政治即是把人的生物生命纳入到政治考量中,政治最直接地介入到人的生物生命中,而不再是还在考虑具有神圣性的那种高于动物的人的生命中。(注明一下:作为具有人权、自由的公民,作为主人、拥有民主权力的人民,我们人因而是神圣人,这样的人的生命是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,这种生命无疑是被赋予的,被政治所赋予的,也是被人类社会的进步所赋予的)。


只是,埃斯波西托把这些事件放在一起,让生命政治的性质变得模棱两可,让生命政治的概念变得模糊,最典型的是,自杀式恐怖袭击算作生命政治事件吗?讲生命政治,就是让人去做自杀式恐怖袭击的武器吗?如果做牵强的理解也可以,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、自己的社会、自己的种族,让一些人从神圣的生命变成纯粹赤裸的人肉炸弹、生物武器,为了让大多数人活必须让少数人去死,这也算是一种。但将其与新冠病毒放在一起,作为生命政治的事件,多多少少让人难以接受,毕竟前者有充分的直接的理由进行批判,新冠病毒事件导致的生命政治结果更为复杂,简单关联在一起,除非是早已认定生命政治的“恶”。如果要举生命政治事件的话,更为贴切的是天花、霍乱、非典这样的瘟疫事件。正是这些事件的爆发,才更能让我们搞明白生命政治的所指,更能明白生命政治的价值和冲突。


借助于新冠病毒,埃斯波西托讲了生命政治的三种新变化,其实就是生命政治的三个特点,他努力的方向显然是借助于新冠病毒普及下、推宣下生命政治的理论。我来对思想家个人内心的“阴谋”大胆揣测下:来看看吧,我早说生命政治重要,具有现实性,你们不听、听了也不懂,现在新冠病毒来了,我来给你们讲什么是生命政治吧,你们就好好听吧,这个时候一定也能听懂。其实,这也是我们很多人经常所做的事情,说是“对某某事件进行哲学思考”,不是教给人们在这样的事件中应该持什么样的立场,应该如何自处,应该如何保持智慧,而是告诉一下大家这事情里面包含什么样的枯燥的哲学原理。我们也不能怪某些哲学工作者、理论工作者,长期研究某个问题,有感情啊,能有机会向大家讲讲自己研究的理论,获得更多人的关注和认同,也没有什么问题。


埃斯波西托


埃斯波西托列举的生命政治的三个新变化(说实在的,有的根本不是这次新冠病毒显示出来的动态变化),第一个是“政治的对象从单独的个体转移到了特定的人口区块”。政治的对象从来不只是单独的个体,而是单独个体与特定人群的统一,即使生命政治的出现,也不能说政治就只针对人口了。可以理解的是,在病毒防控中的生命政治,实施措施不是针对某些个体,而是(某个国家、区域、城市的)人口或人群,它要通过让人与人保持距离来保护特定空间人群,让特定空间人口免于瘟疫、不被病毒传染。


生命政治即是免疫政治,让人在各种病毒、风险、危险中存活下来,埃斯波西托还是利用这个机会抛出了他对生命政治的独特见解,只不过他使用的是“新型生命政治体制”的特征。以特定人口或人群的免疫为目标,决定了生命政治必然要有内外之分、区块划分,必然会带有一定的排外性,它要逆全球化的进程、中止流动性,会表现为国家保护主义,而且即使在一个国家内部,在城市之间、社区之间、村庄之间也会划定界限,实施区域保护主义。国家主权至上不是旧的国家主义的延续,是为了一国人口免疫、免于被病毒传染所催生的东西。


第二个变化是“政治医学化(medicalizzazione della politica)和医学政治化(politicizzazione della medicina)的双重过程”。政治医学化表现为,政治面对危险和恐惧开始淡化意识形态,强调保护性特征。实际上,他在这个方面说的不够多,也没有说清楚,应该是囿于篇幅的原因或者经过了删减。政治医学化不能仅仅等同为(1)政治的非意识形态化趋势和(2)政治的保护性特征。这并不是政治医学化的本质性特征,政治医学化实际上是把医学纳入到政治中,政治要根据流行病学、病毒学、公共卫生学等相关领域专家学者的科学研究结果进行决策,医学给了政治合法化和正当性,这个时候医学充当了法学或政治学的作用,医学所关注的健康、安全、生命等取代了人权、自由、公平、正义这些价值理念的作用。医学专家的话起到政治效果,甚至本身承担了政治家的角色,人们甚至更愿意相信的是医学专家的话而不是政治家的话。


埃斯波西托如此理解政治医学化,认为疫情时期的政治才呈现为非意识形态化和保护性特征,他把这看作是一种变化,实际上本身就有对政治的固有偏见,把政治还是看作压制、奴役、剥夺这样的否定性概念,而只有在新冠病毒出现的这个时候,政治才强调保护性特征才充当保护性、肯定性的作用。而实际上现代性政治一直强调的是这方面,也一直在践行这个目标(当然并不尽如人意),如果不能看到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现代政治的进步,难免会陷入对政治的偏见中。


医学政治化,说明的则是医学不能完全强调科学的独立性,不能忽视社会环境和条件、不管相关措施可能会带来的经济与政治后果,而进行纯医学研究结论的发布,纯粹从病毒防治的科学出发建议应该怎么做。客观的、中立的医学研究、医学措施,如果会带来防控疫情的负面效果,将会被否定。这个时候的医学是具有政治性的,比如说,即使通过科学研究已经掌握了病毒源头在哪个国家,这个时候的医学专家也可能会被禁止宣布;即使关于病毒传染的事实是如此,已经完全掌握了全部情况,也不能被宣布,为了防控病毒疫情的需要,有的时候要牺牲医学的科学性。如果这个时候,一个医生不顾后果而坚持宣布,他极有可能被政治“封口”,即使他的医学结论是科学的。


第三个也是在埃斯波西托看来或许最令人不安的症状,“一般的民主程序开始向带有突发事态性质的机制偏移”。即是说,碰到新冠病毒导致的疫情,情况十分危急,日常的民主程序失效,突发事态下的机制开始启动实施。与民主程序相对立,这里的机制当然就是不民主的机制,或者根本不讲民主不民主的机制了。特殊情况特殊处理,立法者、司法者都不能再强调日常民主程序的重要性了。


当地时间4月6日,世卫组织更新实时统计数据


在这里,不明白埃斯波西托为什么要讲一个地震的例子,更让人质疑的是他要说的突发状态(stato di urgenza)与例外状态(stato di eccezione)的问题。地震摧毁了一片领土,这是突发状态,是客观的真实状态,他接着说的是,这种状态很可能会滑向例外状态,而新冠病毒推向例外状态的动力则令人不安。可以看出,例外状态比起突发状态的不同之处在于,这是带有主观性的、被宣告的状态,有主观故意的要素。一种主观的偏见又深藏其中,这其实也是阿甘本对待例外状态的态度,他们已经假设了例外状态是个被政治权力任意宣布的状态,他们设定权力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宣布例外状态,虽然有可能根本达不到宣告的标准。只有宣布例外状态才会让权力有更大的空间,权力有天然地宣布例外状态的倾向,它会把无说成有,把小说成大,最好能随意地宣告,无论有没有突发状态、紧急状态,没有突发状态、紧急状态也得找到这种状态。


这种假设还是权力的恶的假设,它会让哲学家们不安,认定权力利用病毒传染侵犯民主和法治。实际上这次新冠病毒在各国的肆虐,让我们都看清楚了,权力根本就不想宣告例外状态,它甚至都不想出现这样的突发状态。宣告例外状态,政治家们也是被逼的,也是无辜的,我们相信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还想着例外状态的阴谋,利用本来没有的病毒宣告例外状态,以使权力失去外在的民主和法治的限制,去故意侵犯人们的自由。这种假设还将权力分为两种类型,没有进入例外状态的权力和进入例外状态的权力,前者是民主权力,后者是威权或集权权力。而一旦推向例外状态,威权国家的权力要比民主国家的权力更有效更先进,民主国家的民主程序将被威权国家的集权程序同质化。民主将会输给威权,甚至将被后者所同化,这是他所认定的最令人不安的问题。


左:当地时间3月25日,美国国会参议院投票通过2万亿美元财政刺激计划。图/华盛顿邮报。右:图/观察者网


尽管埃斯波西托貌似客观公正地对待生命政治,显然还是持抱有批判的态度,这个态度比福柯要更浓烈、激进很多,但还没有阿甘本那么激烈、猛烈。可能令我们越来越困惑的是,西方左翼只是批判吗?只是不合时宜的批判?批判即为左翼,那反过来能说建构、建设就是右翼吗?如果如此,左翼的思想家凭什么能在人类社会历史的关键节点上发挥作用,难道仅仅是在这样的时刻兜售下或贩卖下自己的看似比较深邃的、新潮的观点,或者最多只是给大家一种解释,一种貌似深刻具有洞察力的解释?我们亲身见证了病毒,我们还在病毒疫情中,我们看到的是各个国家实施的生命政治的意义和价值。我们是需要反思,是对一些做法的冷眼旁观,但也不能过度地高冷或近乎无情而导致偏离生活本身,为什么不能给生命政治(包括例外状态)一种正面的评价,为什么一定要想到恶呢?


生命政治学介入新冠病毒问题,必须做好的定位是,生命政治是一个批判反思的概念,也是一个积极建构的范畴。我们应该承认的三个前提是,第一,生命政治的诞生本来是人类社会进步尤其是政治领域进步的表现,这是必须承认的前提之前提。生命政治的任务就是让人活,说白了就是要解决关乎人类生死存亡、危及人这个物种延续的风险与挑战的问题。病毒、气候灾害、生态问题以及还不能想象的其他的更多的问题,是客观存在的现实,也是还将继续发生的事情,是我们不得不宣告例外状态的事情。而且,这些问题不是通过一些个人(更不能指望哲学家),只有通过关怀生命的一个国家乃至所有国家的政治才可能解决。当我们总是想着权力想方设法让人死的时候,想着权力总是编织例外状态的诡计的时候,我们就已经进入到假想中了,进入到不合时宜的思考(注:这里的不合时宜是贬义词)中了。


第二,生命政治指向的是人的生物生命,是维系人的生物生命,这本身并没有错,不应该拿人的自由、崇高、神圣、法权、正义这些价值观念,来批判生命政治,批判生命政治为了生物生命牺牲掉人的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。哲学家和思想家喜欢生命的政治性、精神性、价值性,甚至会认为这些是人之为人最根本的东西,而政治不是哲学或思想的一个表征,就是它必须专注于人的生物生命,就这一点而言,生命政治容易获得我们每个人的认同,当我们看到那么多因病毒侵袭而忍受疾病困扰、走向死亡的时候,这个时候我们去给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说自由、崇高、神圣这样的东西,我们的道义和神圣本身又去哪里了呢?


实际上,生命政治在新冠病毒时期值得挖掘的问题是,究竟是人的生物生命和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哪个更重要?人的生物生命本身就不能成为价值观念吗?我们真愿意宁可牺牲生物生命也要保全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吗?我们当然反对把人完全当成纯粹的人口中的一部分,当成数字,当成与其他物种一样的没有任何所谓文明的物种,当然也反对牺牲一部分人来保全另一部人,或者牺牲年老体弱的人(体弱无法量化,最终选择的是年龄),或者牺牲一部分穷人,或者牺牲一部分黑人。前一种情况和后两种情况还不太一样,后两种并没有把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为生物,实际上没有人完全当成生物。但生命政治的难题,也是人类社会的悲剧在于,没有那么多的医疗资源和其他资源,必须让一部分人活不下来,关键是让哪一部分人?如果是让无权人、穷人或黑人,道义上的谴责足可以吞噬政治,所以现代文明、现代政治留下的唯一出路,就是选择那些年龄大的人,不管有权无权、有钱无钱等其他因素。


第三,新冠病毒肆虐下的生命政治会不同于常态化的政治,但认定生命政治必然是威权政治,也是有问题的。生命政治并不必然是威权政治,也可以是民主政治,是科学政治。只要我们的民主设计足够精准和深入人心,这个时候会一夜之间离我们而去吗?如果我们所谓的民主政治如此脆弱,经历一场病毒就失去了,就被我们抛弃了,那这样的民主政治本身还值得我们追求吗?它不就是虚伪的吗?在关系一国民众疾病健康、生死的问题上,计较于民主不民主,患得患失于不民主,还不忘批判别的国家的威权,这不是用生命政治的名义给别的国家扣帽子吗?鉴于生命政治事件本身的根本性、重大性,我们不是用民主或威权作为标准来评判生命政治,我们应该要用生命政治的成效来评判民主与威权与否。唯有如此,才不会让自己蛰居于世界之外,让会让自己身处于日常生活之中。



本文转载自公众号“保马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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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|芥子纳须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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